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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旧文学 > 四野微澜 > 第70章 人间红尘
 
  带着陆知辰的马车在一条偏僻小巷停下,原车朝南驶回万通镖局,另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兜兜转转往西而去。大雪漫漫,盖住车辙踪迹,无人知晓陆知辰去了哪里。

  等他悠悠转醒,抬头一片乌糟糟的黑。四周围石壁高耸进黑暗中,墙上随意插几只火把,光线能照到的范围不广,地上铺着青石条,坑坑洼洼并不平坦。他的脸贴着地上石头,透进骨头里一阵凉意。“回来了……”他叹息着,这地方他很熟悉。

  自记事起,每年总有段日子被带到这里,周围全是不怀好意之人,黑衣蒙着黑面,身手矫健,不分昼夜偷袭他,毒打他,一个不慎就被打到口吐鲜血。要想活命只有保持清醒,集中精神打回去。就连一口吃的,甚至伤药,也要费尽心机从黑衣人手里抢夺。

  如果他表现得好,很快被接回镖局,还是那个胡天作地街头混混陆知辰;若是手脚慢了挨了打,旧伤叠着新伤,则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回归人间,看不到太阳的山腹中无法感知日夜流转。

  十五岁后,他第一次回来。这意味着,他已经不再是陆知川手里那把锋利的刀。刀钝了,自然需要拿磨刀石好好打磨一番。

  陆知川看他醒了,自己拿个草垫坐到地上,两人离得近些方便说话。

  他还是没想通,陆知辰从小被严苛调教,怎么会为了一个小女子如此忤上,置家国大业不顾。他摇着头,伸手抚着弟弟的肩膀问他:“那孟星澜究竟有什么好的?值得你闹成这样!”

  陆知辰被地面的冰冷刺得稍稍清醒些,坐起来回话:“没什么好的,就是觉得有意思。她越不理我,我就越要她看我。”

  可他还是输了,一败涂地。孟星澜不肯理他,孟家恨他污了千金清誉,爹和哥哥拿条件换回他一命,将来少不得全家上下都要给孟家卖命。他自己……又回到杳无止境的黑暗之中。

  干脆不要出去了,就死在这里吧,反正她不会为我难过。陆知辰想着,对四周冷森多了几分亲切,以前没发现,这地方倒还真像个棺材。

  “知辰,我允你带人走,允你东行大楚,你要的我都允了。我要的呢?”

  陆知辰沉默,他愧对兄长。

  陆知川又道:“孟星澜是大周贵族,你是谁?国仇忘了?”

  “我……我没忘!我……我……”陆知辰的辩驳苍白无力。

  陆知川啪地给他一巴掌,厉声吼问:“你还知不知道自己是谁?”

  兄长不是习武之人,这巴掌没多大力,打在脸上不痛不痒。这巴掌把他打醒了一些,陆知辰脸色尽失惨白无比,意识到对不起父亲和兄长的教诲,也对不起身上背负的责任。

  陆知川愤恨说道:“如果孟星澜对你有意,为兄乐见其成,手里握着一门军侯总有用时。可她不喜欢你,你又何必如此痴情?你现在这个样子,还能成什么事?”

  陆知辰又陷入恍惚:她真的不喜欢我吗?我怎么觉得她还是喜欢我的?

  “陆!知!辰!”陆知川伸出右手一把扣住弟弟的后脑勺,强迫他正面看自己,恶狠狠威胁道:“如果你还是忘不了孟星澜,那我便派人杀了她!”他的筹谋之路需要弟弟这把刀,孟星澜不能挡他的路!

  陆知辰终于顺从地低头,不再有任何别的想法,唇抿成一条线,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哥,我保证不再见她,从此以后我跟她再无任何瓜葛。”

  陆知川松开箍着他的手,又帮他理一理乱发,低声道:“记住你的承诺,哥哥过阵子来接你回家。”

  陆知辰像是没听到这句话,自顾问道:“郑旭那件事后来怎样了?”

  “郑旭死后不到半日,司武营将剩下的七位司武将军打乱重新换防。两日之后,因其中两位司武将军有杀害郑旭的嫌疑,保卫皇宫的龙虎军接管司武营,所有进出城门之人一律严查。”陆知川缓缓道来,“郑旭做过的勾当被抖了个底朝天,被你断了手腕的郑子清死在牢中,伤口感染,死前哭喊是大齐派人杀了他爹,刺伤他的人也是大齐探子。”

  “为什么?他怎么知道?”

  “郑子清那夜是最后见到郑旭之人,据他的说法,郑旭那夜接见的贵客来自大齐。但他那夜醉得厉害,牢里说话也颠三倒四,连他爹都杀了,为何只刺伤他?因此没人信他。”陆知川解答完他的疑问,耐心坐着,等陆知辰继续问,像他们之前在家中那样,他对陆知辰知无不言。

  “查出是谁杀郑旭了?”

  陆知川有些犹疑:“大齐这几年出了个新组织,叫悠扬楼。可能是他们干的,但是得来的消息都不够直接,无法确定。”

  陆知辰没有问题了,既然没人怀疑到他,那么他还可以继续行走在顺京。

  见如此,陆知川便问他:“把你们在顺京之外的事说一遍,原原本本。”本想着等接了弟弟回去再问,现在问也没什么差别。

  陆知辰一怔,他不想说。以前的任何行动他都汇报,只有和孟星澜有关的事他才不报,那是他的私事不需汇报。可现在被兄长丢回山腹,还被要求原原本本讲出来,他做不到,也不想再回忆一遍。

  陆知川不再多言,冷哼一声起身离开。

  相比之下,孟星澜的生活平静许多。她被圈禁在凤鸣小筑中,连早上问安也省了,一日五餐也有人送。是的,她一日五餐。虽然吃得不多,但很快会饿,因此厨房时时为她备着点心。

  林栖迟每日来给她把脉,开汤药调理身体,陪着她说几句不痛不痒闲聊天的话。她再没了撒娇嬉闹的心,不咸不淡地应和。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飞快流逝。

  这段时日,景明侯府发生一些变化。她有了两名贴身婢女和几名仆从,负责照顾她的起居。府里安排明卫和暗卫,再有人想翻墙入内恐怕不那么容易。这座侯府正在一点一点变成东胜侯府模样,人越来越多,警戒越来越严。

  孟星澜的私人空间只剩夜里。每当熄灯躺下,仆从婢女离开小院后,她再起身,独自坐在床上发愣。她不能出门徘徊星空下,外头有暗卫。

  她一遍遍试图说服自己,这就是自己的选择,没有别的路可走。

  十二月二十五日。雪后初晴。

  孟星澜的生辰。

  婢女伺候梳洗完毕,她裹了裹身上大氅,白色狐皮大氅,像极了被她扔下乌海的那件。也许狐皮大氅都是这样的罢,她耸耸肩不再想这事,转身走出小院,再度跨入滚滚红尘。

  “给爹跟二叔请安。”孟星澜恢复乖巧模样,在马车前福身蹲下,规规矩矩行礼。

  孟执堂转过身来打量她,“吃胖了点儿,很好。”说着伸手打算把孟星澜扶上马车。

  孟星澜看着伸过来的手,意识到这只手曾经狠狠扇过自己脸颊。怔忪只一瞬,她毫不犹豫把手递过去,在父亲的帮助下坐进马车。

  一家三口坐在豪华马车中向着大觉寺进发。

  孟星澜好奇问道:“我们家突然变有钱了吗?怎么马车也换啦?”说着摸摸锦帛装饰的内壁,看着像丝绸做的,淡淡泛着光泽,触感柔滑细腻。

  孟执堂和林栖迟对视一眼,看她如往昔一般天真不做作,均心下大安。过去的事不提了,蓁蓁没事便是最好的。

  不着痕迹瞄了一眼那只紫玉手镯,孟执堂告诉她:“过完年大齐上官氏来迎娶吴娇,就落脚在咱们府里。”

  是了,日子过得好快,过完年娇娇姐就要嫁去大齐,再也见不到啦。孟星澜本来挺轻松的心情,一听到婚事,又蔫巴巴的,只觉得反感。

  大齐要来人住在家里,自然不能像以前那样随便,不能让邻国看扁了大周军侯的财力。孟星澜也就只能想到这一层了,她只关心大齐的人走了之后能不能把这些人都撤掉,她的生活虽然方便许多,但真没什么时候能独处,她不喜欢这样。

  “心疼二叔赚来的银子,辛辛苦苦攒十年,做个面子全花光。”孟星澜无聊起来,顺口编句打油诗,小脸皱着不开心。

  孟执堂哭笑不得,在蓁蓁眼里,他一直吃着软饭?

  “没事的爹,不用害臊,我跟您一样吃着软饭呢。”孟星澜不觉得吃软饭多丢人,继续安慰道,“谁赚钱不是赚,一家人不分彼此。爹您只要健健康康的,就是替咱们家省钱啦。”

  话糙理不糙,可孟执堂听着不顺耳。他习惯性地皱皱眉,威胁道:“我看还是把你早点嫁出去,换笔彩礼回来,才是最好的赚钱法子。”

  孟星澜心里咯噔一下,怕什么来什么,拉住林栖迟的袖子撒娇:“二叔,我还是个孩子!你看我一眼啊,我还是个孩子,不嫁,我不嫁!”

  林栖迟笑着按抚:“蓁蓁还小,大哥你别吓她。”他用眼神暗示孟执堂,别哪壶不开提哪壶,陆家跪在花厅的事才过去半个多月。

  孟执堂只好服软:“行行行,不吓唬了。蓁蓁,你今年有什么打算?”他解释道,“等吴娇嫁出去之后,你也不方便长住吴府,况且吴家老三要外放为官,去了没人陪你说话。唔……你总不能日日闷在家里无所事事。”

  “我想跟着二叔学医。”孟星澜脸上写满期待,仰脸冲二叔谄媚地笑。

  “树皮草根有什么好学的?”孟执堂把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她,顿觉心中爽快不少。

  林栖迟听了欢喜,他原就想着教蓁蓁医术。

  “爹,我得了痘疹差点死掉,天晓得还有哪些病会死人。要是我懂得医理,活命机会更高啊!”

  “原来是为了自己。”孟执堂哼了一声,“医者不自医可听说过?”

  孟星澜没有听说过,老老实实听孟执堂解释。医者手段有四种:望闻问切。如果自己生病,无法望无法闻无法切,加上病中苦痛,往往无法准确判断自身病症。所以大夫生病了,得找别的大夫看病。

  “除非你想给别人看病,学医还有点用处。不过学医三年才有小成,你若想学,得花不少工夫。”孟执堂提醒她想想清楚,免得半途而废白白惹林栖迟空欢喜。

  孟星澜迟疑了,她若喜欢医学,不会等到现在才想学。可如果她不离开顺京,顶尖的医生随时召唤得到,又何必学医?还是学罢,万一……万一有人受了伤需要她呢?

  “那我学些皮毛总可以罢?不求多么精深,处理处理一些简单的病症,头疼脑热烫伤割伤之类的就行。”她把自己的想法裹了几层说出来,希望不被看破。

  林栖迟觉得有些难办,学医不能这样简单拆分,不过既然蓁蓁想学,那就学到哪里算哪里,左右只是打发时间,她不需亲自行医。

  说着话很快到了大觉寺。下马车时,孟执堂唤一名随行侍卫过来行礼,说道:“他叫蔺泽,以后你出府,无论去哪里,必须带着他。”

  孟星澜点点头:这是准她出府走动了,可也没多自由。也是,陆知辰还在顺京呢,带个侍卫至少能避嫌。

  蔺泽一身青衣,看年纪二十多岁,肤色偏黑,四方脸单眼皮,面无表情,怀抱一柄剑,冷厉得像是杀过人的那种人。

  蔺泽拱手行礼:“见过小姐。”

  孟星澜颔首道:“日后有劳你护卫。”

  说罢她率先迈开步伐,一步步往山峰上的大觉寺走去。台阶上的积雪已打扫干净,路并不难走。孟星澜面带微笑去见菩萨,规规矩矩磕头,心中无限悲凉。

  这就是她选择的路:高墙深院的温室花朵,时时被人护着毫无自由。

  可说到底,她又有什么路可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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