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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旧文学 > 何处再生 > 41.生命只有一次
 
  他起身离开,贝鲁斯没有阻拦。

  门打开时一阵入夜的寒风吹入房内,贝鲁斯望见对面房子里微亮的灯光,仿佛一只盯着他们的眼睛。

  不仅是眼睛,有东西在看着,而且还在听。

  约翰在院子里一直玩到七点,兰卡拉姆出门散步时看见他还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先是沿着斜线,再跑到厨房窗户前。

  她原本想和约翰打个招呼,身旁的塔奇——一只白色拉布拉多却急着要去散步。

  后来她对很多人说,也许多管闲事不是坏事,但如今的人早就不习惯面对面的交流,这种交流能省就省了,人们都太急了,急的和要撒尿的狗一样,总好像有事情在后面催着。

  莎梅尔打开浴室水龙头时眼睛还放着亮光,她其实是有些愉快的,嘴角上扬,看上去像在微笑。

  一直到弗利匆忙赶回家看见妻子时,她的表情都没有改变,仿如艺术家用一些精致泛白的材料将微笑錶嵌在了画板上。

  五年前,只是短暂的产后抑郁,她以为自己早就克服了。如果让父亲知道,这简直比让她死了更叫她难堪,她坚持下来。

  十年前,如果她不能在绘画事业上做出一点成绩,父亲一定会嘲笑她,她宁可留在洛杉矶没有钱买颜料也不能接受父亲的冷嘲热讽,她坚持下来。

  五岁那年,父亲怪母亲生了一个笨拙的孩子,既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弹好钢琴也不能陪他出席各类活动,母亲陪她坚持下来。

  她知道弗利并不爱他,她也许也不爱弗利,但是弗利爱这个家庭,她坚持下来。

  他们有了约翰,蓝色的眼睛像极了弗利,褐色头发和越来越像自己的脸蛋却让她总是想起那个远在纽约却无时无刻不在莎梅尔脑海中的父亲。

  约翰越来越像她,这让她憎恨,她爱约翰,却已经失去了爱他的能力。

  那些事总在风和日丽的日子悄悄的出现,遮住一切美丽的容颜。

  生存和死亡,爱与被爱都是无法触及的,不幸之事悄然发生,既无法预见也不可避免。

  思维像松弛的沙土,抓的越紧,溜走的越快,最后只剩下残缺的意识,仅仅能感受到大脑的无能为力,它仿佛变成一个最初的样子,没有痛、没有传导、没有感知。

  英国诗人爱德华·托马斯曾提到过“大脑的迟钝与沉重”。如今仅存的意识恰好能让莎梅尔感受到它正在衰败,正在抛弃自己,抛弃这个气息尚存、有血有肉的躯体。

  是身体让大脑不堪重负,还是大脑让身体走向绝路,没人能说的清。

  作家爱伦坡都说不清楚为何自己时而兴奋时而忧愁。

  那样的感觉来的突然但你知道它一直就在那,在大脑的一个侧面,一个角落;那里潮湿、发霉,太阳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穿透它表面厚厚的蛛网。

  而那个蜘蛛已经没了生气。

  一年前,医生怀疑莎梅尔用药过量,她的私人医生为她隐瞒所有治疗,莎梅尔知道一旦进入保险系统,父亲立刻就会知道她出了问题。

  很快,一切就会像预先排演过的剧目一一上演,演员都是她,她的婚姻,一定是错误的,因为她病了。

  她热爱的绘画一定是错误的,现在人工智能的艺术作品也能拍卖出昂贵的价格;她的家庭更是惨不忍睹的彻底失败,因为她不仅没有做好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一个女儿,也即将永远失去做好这些的能力。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坚持了,毕竟自己什么都不用知道。

  她第一次想到这样做并不羞耻,她再也没有羞耻的感受。

  她目睹了约翰一次次从院子这头跑到那头,每天晚上都会在墙上抚摸一次又一次,他不能停下。

  她抱着怀疑把视频偷偷给自己的精神科医生看时,医生脸上露出忧虑。

  她知道这是她的错,约翰正在帮她承受。

  但是她也没有了感觉,不再为此感到羞耻,她不需要再为自己寻找存在的理由。

  这不是坏事。

  也许是好事。

  当然。

  救护车到的时候弗利坐在溢满水的浴室地板上,水一直沿着楼梯流到一楼,兰卡拉姆站在楼下抱着约翰,约翰没有说一句话,右腿抓出一道道血痕,右手指甲里遍布黑色粘稠的血迹。

  贝鲁斯在数据器上发来消息,弗利无心阅读,随手把它卷起扔进卧室。

  他就坐在浸湿的地板上不知道救护车是什么时候到的,机器人报告已经失去生命迹象。

  他听到了这几个词,但竟然不觉得哀伤也没有眼泪。

  一路上他猛踩油门,心跳几乎让他不能呼吸,自从知道生病以来他从没有一刻感到精力充沛,他觉得如果这辆快退休的福特能更年轻一些,他一定不让它有喘息的机会。

  但到了家,看到眼前的景象后,弗利再次迟钝发作,他什么都想不到,也想不出来,大脑找寻着此时该有的情绪,却只找到一片灰白。

  应该气愤?害怕?还是伤心。

  该死的人怎么也应该是自己,他发出恐怖的笑声,约翰已经来到他身旁,两人看着机器人把莎梅尔抱下楼,谁都没有发出声音,四只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地板上冰冷流淌的水。

  塔奇蹲在兰卡拉姆旁边,好像做错事一样紧挨着主人。

  上帝保佑,这是发生了什么。上帝啊,上帝啊。可怜的女人不停的寻找她的上帝。

  善良的兰卡拉姆知道上帝也宽恕不了她,她不能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

  如果自己当时进来看一下,是不是就能救下莎梅尔?如果不是塔奇急着散步,事情会不会不会无法挽回?

  她不能这样想,这会让她永远都无法摆脱这件事,记忆会在之后的每一个夜晚从兰卡拉姆的箱子里翻出这一天,这一个晚餐时刻,用各种方法折磨她。

  上帝啊,究竟是怎么了。

  她放声大哭,再也没有力量能阻止她这么做,她没有别的办法,无论多么善良,她都会希望半小时前她没有带着塔奇走出家门,没有看见约翰在院子里玩耍。

  弗利和约翰就像两个切断活动的人型机器人,他们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就和定格在数据器上的画面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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