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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旧文学 > 不赦 > 第511章 好自为之
 
北中学府每天辰时开始,巳时结束的讲道授课,按照四位府主依次轮换规矩,到今天,就该是那位早在当年古代妖城现世之时,就已经跟云泽打过交道的姜家圣人,也便姜家负责坐镇北中学府的府主。但不知为何,日头渐高,已经辰时过半,砺剑台上却仍未见到那位姜家府主现身。

北中学府砺剑台,其实本质也是一座悬在半空的石坪,形似翻转的尖锥,上平下尖。但说是如此,砺剑台的顶部平台上,相当杂乱,随处可见倒塌的冰锥散落在地,以及学府弟子修炼之时留下的诸多痕迹,所以并不平坦。皆因砺剑台本身只有一少部分被护山大阵所笼罩,可以维持石坪不会因为失去支撑而坠落,也便自从砺剑台建成以来,高出人间的寒风就无时无刻不在摧残着这座平台,不足一年时间,就已经被积雪顽冰所覆盖,终年不化。

时至今日,虽然砺剑台建成的年份并不久远,只有十几二十年左右,可其上坚冰的厚度,却不容小觑。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十几二十年间终年不休的寒冷笼罩,其上积冰,又何止三尺?

寒风怒号。

在砺剑台的角落边缘,早早便按时前来的一群四年老生,顶着高出人间的凛冽风寒,在经过了最初的沉默之后,就逐渐有人开始窃窃私语,奇怪姜家府主为何没有按时出现,也随着说话的人数越来越多,砺剑台上,就显得格外嘈杂。

直到辰时过半。

模样老迈却也精神矍铄的姜家府主,这才终于姗姗来迟,却并未多作解释,端坐积冰雕刻而成的台上,目光扫过下方,就只看了自己比较关注的几人,先是姜北与姜星宇两人,而后便是几个暗地里已经入了姜家谱牒的弟子学员,到最后,目光才在云泽身上停留一瞬。至于除此之外的那些弟子学员,来与不来,至少对于这位姜家府主而言,关系不大,也就没有必要过分追究。

今日讲道,与往常无二,仍是一些典藏善本当中的内容,重点在于《心印经》中提到的“履践天光,呼吸育清”八个字,本质就是在讲呼吸吐纳。

前前后后约莫一个时辰,姜家府主就结束了今日讲道,却并未准许众人就此散去,而是说了另一件事。

“再有不到半年时间,就是补天阁又一年的入阁考核。有关补天阁,有些人了解多一些,也有些人了解少一些,所以在此之后的一段时间,每日讲道之后,还会另外说些有关补天阁的事,也便你等能够多些了解,有备无患。”

姜家府主略作沉默,目光扫过下方众人,见到并未有人离去,方才继续言道:

“极北之地补天阁,出自乱古年间治世灵神之手,始终秉承着‘有教无类’的原则,时至今日,已有三元之久,屹立不倒,传承不断,珍藏典籍更是浩如烟海,才有天下修士对其趋之若鹜。但这些琐碎之事,不说也罢,倘若有谁对于这些小事感兴趣,可去山下神隐塔购买一份补天阁卷宗,值不了几个铜子儿,神隐塔也不靠这个赚钱,只是补天阁屹立至今毕竟已有三元之久,发生在它身上的大事小事,虽然遗失不少,可记录在案的,依然众多,所以想要将那卷宗全部翻阅一遍,便是一目十行地看下去,也需要花费不少时间,实在没有太大的必要...”

姜家府主忽然话音一滞,旋即苦笑摇头。

“说跑偏了,咱们书归正传。今天要讲的,主要是跟补天阁‘有教无类’的四字宗旨有关,也跟海外修士有关。”

人群当中,云泽双手揣袖,微微挑眉。

补天阁确实讲究“有教无类”四个字,也便无论海内海外,又或人族妖族,都能通过入阁考核进入其中。姜家府主确也说得不错,补天阁屹立至今,已有三元之久,大体说来,就是至少三十万年,其中藏书,自然也就浩如烟海。但这里所讲的藏书,除了寻常说的孤本善本、历史典籍之外,同样包括以各种形式传承下来的灵决古经、武功技法之类修士修行的必须之物,甚至一些早就已经貌似遗失了传承的秘法,也有希望能在补天阁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也正因此,补天阁才被天下修士趋之若鹜,甚至长久以来,都被天下修士推崇为修行圣地。

同为圣地,但“修行圣地”四个字,无论意义也或地位,都远在人族所谓的九圣地之上。

故而补天阁开启入阁考核之际,不止会有海内修士中的年轻一辈前往极北之地,更有海外修士的年轻一辈随之现身。放在以往,补天阁每隔百年才会开启一次的入阁考核,足可谓是风云际会,毕竟为了能使后辈子嗣有望进入补天阁,无论海内海外,又或人族妖族,都会尽可能控制年轻一辈的降生,再要说得直白一些,就是需要算好了时日才能行那夫妻之礼,也唯有如此,才能避免补天阁百年一次的入阁考核来临之时,子孙后代却已过了相对如今而言还要更加宽松许多的岁数要求,又或年纪太小,境界不足,这才有了看似层次分明的一代又一代人。

但自从二十多年前天道底蕴受损一事暴露之后,补天阁就不再故步自封,墨守成规,将原本百年一次的入阁考核,直接改成一年一度。而若按照之前的规矩,其实早在去年夏天的时候,就已是补天阁百年一次的入阁考核开启之时,故而姜北、景博文、顾绯衣、钟乞游这些人,亦或姬家麟子、赢家麟女、姒家麟子之流,才会年纪相仿。

可如今却与往常大相径庭,也就导致某些本不打算参与此次入阁考核的庞然大物,不再如同往年一般掐算时间,这才有了年纪更小的孔氏麟女。

有关补天阁的这些事,云泽往常在与姜北也或钟乞游几人的闲聊之间,也曾数次提及,故而了解绝不算少,所以钟氏妖城门下那座最以消息来路众多而著称的神隐塔,就没必要再跑一趟。不过往常闲聊,倒是从未牵扯海外修士,主要还是海外距离海内太过遥远,相互之间牵扯不多,所以哪怕最是博闻强记的卢取与南山君两人,也对海外修士知之甚少。

云泽下意识看了一眼身旁的项威,正端坐笔直,一丝不苟地听着姜家府主对于海外修士的讲解。

云泽扯了扯嘴角,收回目光。

这家伙,果然还是没能忘了那个名叫蒂娜的海外姑娘。

...

在距离石山约莫百里左右的某座山上,半山腰处,有着一座已经荒废破败的村落,早在大半年前,就已经被那石山上的强盗恶匪烧杀一空,如今的村落当中,就已经只剩破屋烂瓦,放眼所及之处,满是大火焚烧之后留下的焦黑痕迹。

阴云密布,一场春雨悄然而至,细细密密,悄然无声。

在村头的某处,有一座黄泥糊成的破屋,里里外外统共三间,依然留有一些桌椅板凳焚烧之后留下的残骸。屋顶已经毁去大半有余,就连房梁,都已经摇摇欲坠。

在最里间的小屋当中,脸色惨白的宁十一,唇瓣干裂,正躺在一张破破烂烂的木板床上,右边肩头的伤势已经被人用一块破布包扎过,手法相当粗糙,只能勉强看得过去。

时至今日,宁十一已经昏迷了两天两夜,仍旧没有半点儿即将苏醒的痕迹。

等到这场春雨落下的时候,细密雨水就顺着屋顶破漏之处落入其中。

宁十一的正上方,屋瓦覆盖,破破烂烂。

一滴一滴的雨水,就顺着屋瓦开裂之处,逐渐渗透下来,很快就汇聚成一滴浑圆的水珠挂在下方,直到渗透下来的雨水越来越多,这才终于支撑不住,砸了下来,正正落在宁十一的脸颊上。春寒料峭,雨水冰凉,在宁十一染着黑灰的脸颊上摔得粉碎。

紧跟着,又是一滴雨水砸下。

屋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已经惨被焚烧大半的房门,依然顽强地倾斜挂在破破烂烂的门框上,然后就有一个貌似不过四五岁模样的黑瘦女孩儿,双脚离地三寸有余,来到门板附近,身形忽然升高,轻而易举越过倾斜的房门,手里还端着一只豁口瓷碗,里面装着小半碗刚在屋外接来的雨水。

黑瘦小丫头一路飘到了窗前,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宁十一,仍旧稚嫩的脸上露出一抹担忧之色,又有些迟疑,许是觉得这位前两天刚刚被人丢在屋里的姑娘,身子还是太虚了一些,雨水又太凉。可黑瘦小丫头毕竟年纪还小,实在不知道应该怎样生火,就在犹豫了片刻之后,还是将瓷碗递到了宁十一嘴边,用瓷碗边沿撑开唇瓣,然后将瓷碗稍稍倾斜。

牙齿紧咬的宁十一,还在昏迷当中,喝不下去。

黑瘦小丫头可不知道具体应该怎样照顾一个受伤的病人,能想到拿了屋子里仅剩的瓷碗接些雨水回来,已是极限。

所以宁十一很快就被呛了一下,猛地咳嗽起来,吓得黑瘦小丫头一个哆嗦,险些没将瓷碗扣在她的脸上,所幸是及时稳住,但里面的雨水却是全都洒了出来。黑手小丫头有些不知所措,眼看床上的宁十一眼皮已经微微掀开,连忙抱着瓷碗跑去角落,紧张兮兮地望着床上那个胸口脖颈湿了一大片的黑衣姑娘。

又有一滴雨水渗透屋瓦,砸在她的脸上。

宁十一原本有些涣散的双眸,逐渐集中起来,她动了动唇瓣,吞下口中残留的冰冷雨水,还没注意到角落里的黑瘦小丫头,喘息片刻,就已经大概想起了之前的事情,很清楚自己除魔卫道不成,反而差点儿死在那座山寨,至于寨子里面那位大当家的,为何竟会饶她一命,宁十一也能大概猜的出来,无非就是不想生死相向,将那所谓的护道人给逼迫现身。

可自己又哪有什么护道人?

宁十一扯了扯嘴角,有些哭笑不得。

这也亏得是那寨子里的大当家有过正统师门,并且想来应该不会很小,最差也得是个二流门派,才能知晓护道人一事,否则就是一些混迹江湖多年的老油子,才会畏首畏尾,让她侥幸捡回一条命。

不过那家伙的本事,确实强得有些离谱。

同等境界之中,莫说那些自从炼精化炁境之后就会逐渐走上下坡路的野修散修,便是山上正统师门出身的仙家子弟,也很显然比之不及。但那家伙毕竟也曾身为正儿八经的山上修士,灵决古经、武功技法,筑成命桥所用的天材地宝,十二桥境之前用来填补脏腑底蕴的灵株宝药,绝非寻常野修可以相比。而且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家伙之所以离开师门,不是因为天赋不济或者师门受灾这些比较常见的理由,而是因为某些原因叛出师门,就也非寻常散修可以相比。

再加上那位大当家的混迹江湖已有多年,大大小小的江湖厮杀,经历了不知多少次,那么会有这样的结果,也在情理之中。

可即便如此,宁十一仍是有些沮丧和不甘。

她尝试着坐起身来,然后就牵动了体内伤势,当即闷哼一声,重新摔在床板上,又触动了肩头伤势,疼得眼眶通红,险些直接掉下泪来。

破破烂烂的木床,一阵摇摇晃晃,好似随时都有可能支撑不住。

宁十一没去在意这些,喘了几口粗气之后,目光落在自己受伤的右边肩头上,看到了包扎伤口的破布,手法相当随意,就只是勉强盖住了骨渣刺出皮肉的伤口而已,之前已经完全止血,但这会儿又开始渗出血迹,并且骨头毕竟已经完全碎掉了,想要使之恢复如常,哪怕手中有着许多针对此类硬伤的丹药,也需要至少一个月时间。

但如果只是正常使用这条手臂,一旬左右,即可无妨。

宁十一叹了口气,眉关轻蹙。

一滴雨水渗透屋瓦,砸了下来,落在她的脸上之后,一片冰凉。

宁十一尝试着挪了挪身子,正打算依靠冥冥之中的感应,寻一寻自己那把依靠《剑经》秘法孕育而生的本命柳叶刀,如今究竟身在何处,就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个细如蚊蝇的嗓音。

“你,你不要乱动,这张床,撑不住的...”

宁十一面露错愕之色,扭头看去,这才瞧见了角落里的黑瘦小丫头,眼神当即一凝。黑瘦小丫头虽然只有四五岁模样,却双脚离地三寸有余,悬在半空,分明就是一只身死之时年纪不大的阴鬼,怀里还抱着一只豁口瓷碗,满脸紧张。

当宁十一看过去的时候,黑瘦小丫头立刻吓得哽咽一声,身子明显紧绷起来。

宁十一盯着黑瘦小丫头看了片刻,这才开始打量这间破屋。

“你是谁?”

黑瘦小丫头吞了口唾沫,小声答道:

“我叫,瑶瑶,我爹就是这么叫我的...”

宁十一轻轻点头,正要开口,眼神忽然猛地一沉,看向门外。

石山那座山寨里的二当家,也便那个麻杆男人,忽然笑眯眯地伸手推开了破烂房门,走入屋中,手里正拿着宁十一的那把柳叶刀,身后也跟着一个鼻青脸肿的家伙。宁十一印象不深,但想来也不过是寨子里某个不值一提的喽啰。

麻杆男人瞥了一眼角落里的黑瘦小丫头,双眼虚眯,然后立刻转而看向床板上已经苏醒过来的宁十一,面露微笑。

“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宁十一神情冷峻,暗中咬紧了牙关强行撑起身体,坐了起来,目光看向麻杆男人和其身后的喽啰,眼神当中杀机凛冽。

麻杆男人面上笑容更浓了一些。

“在下虽然只是一介野修,比不了姑娘这般正儿八经的山上修士,可终归都是修行中人,更何况,大大小小的江湖厮杀,在下自以为经历得要比姑娘更多一些,毕竟我等山贼匪寇,做的就是刀口舔血的买卖,所以姑娘实在没有必要为了面子强忍伤势,还是尽快躺下休息为好,毕竟大当家的下手虽然不重,但也不轻,姑娘除了肩骨伤势之外,体内脏腑,恐怕也是一团乱麻,万一为了面子伤了里子,留下什么难以治愈的暗伤,就实在是有些得不偿失了。”

麻杆男人走上前来,将手中柳叶刀搁在床沿上,然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鼻青脸肿的喽啰,后者立刻面露惶恐之色,却也还是咬牙上前,被麻杆男人一脚踹在膝弯处,直接噗通一声跪在床前。

麻杆男人神情冷冽。

“磕头,道歉。”

那鼻青脸肿的喽啰身子颤了一颤,不敢违逆,额头砰然落地,用力极大,然后直起身来,额头处已经沾满了黑灰,高高肿起,却仍不敢停,又一次弯下腰去,额头再次砸在地上,又是砰的一声。

“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宁十一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明就里。

麻杆男人重新面露笑意,弯腰拱手道:

“在下此番前来,是为给姑娘道歉来的。地上这人,正是之前领了大当家的命令,将姑娘送来此间的两人之一。有了大当家的吩咐,又提前说明了其中利害,任其再怎么肆意妄为,也不敢对姑娘动手动脚,拿自己和一整个寨子里所有弟兄的性命开玩笑,所以有关清白一事,姑娘大可放心。只是在下与大当家的却不曾料想,这家伙还真是胆大包天,竟敢暗中私藏姑娘的本命法宝,被大当家的偶然发现,教训了一顿,这才命在下带人前来,给姑娘道歉。”

说着,麻杆男人微微抬头,依然满脸堆笑,只是双眼虚眯,望着宁十一。

“要打要杀,全凭姑娘吩咐。而若姑娘不愿脏了自己的手,在下,亦可代劳。”

那鼻青脸肿的喽啰,闻言之后,又是激灵灵一颤,更加卖力磕头道歉。

宁十一与麻杆男人对视,怡然不惧,过了许久才终于冷哼一声,面朝左侧躺了下去。

麻杆男人立刻直起腰来,又是一脚踹在那喽啰的身上。

“丢人现眼的东西,起来,赶紧滚蛋!”

那喽啰出了一身的冷汗,手忙脚乱爬起身来,捂着红肿的嘴角,冲着床上背对外侧的宁十一连连道谢,一路后退着走出房间。途径房门之处,脚下还被烧断的半截木板绊了一下,险些一屁股摔在地上。

麻杆男人不予理会,也不在意宁十一听与不听,兀自言道:

“且不论姑娘为何不愿计较这件事,在下都要感谢姑娘愿意暂且饶他一命,此般大人不记小人过之举,实在是高风亮节,德厚流光。只是在下还有一言,姑娘且听。这般伤势,只凭在下今日所见,便是有着山上仙家的丹药,想要彻底恢复,想来也要一段极为不短的时间,就只是如常行走,怕也要数日才行,姑娘就没有必要再回石山了。实不相瞒,自从那日送走姑娘之后的第二日,大当家的就已经拍板决定,要改变之前的计划提前离开,而在当天下午,我等众兄弟就已经收拾妥当,拔营起寨,到现在为止,就已经走出了差不多两百里之遥,再要等到姑娘身体恢复无恙,只会更远。如果姑娘还是不肯死心,想要继续扶正黜邪,就暗中派人跟随而来...”

麻杆男人轻笑一声,继续说道:

“在下自是无法掌控姑娘的心意,可若姑娘伤势甫一恢复,就立刻找上门来,最终的结果,比起现在,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不同。所以在下就要规劝姑娘一句,扶正黜邪本是大义之举,却也要,量力而行。”

麻杆男人就后退一步,拱手弯腰的同时,意味深长撂下一句:

“万望姑娘能够好自...为之。”

言罢,麻杆男人便不再停留,只是转身的时候微微侧过脸来看了一眼角落里的黑瘦小丫头,又冲着那个受惊兔子一样的黑瘦丫头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这才终于举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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