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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旧文学 > 不赦 > 第563章 建高台
 
这一天,最开始的时候还是一切如旧,但在临近正午的时候,饭堂附近,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惊动了客舍中的不少人,就连本在房间站桩修行的云泽也被惊动出来,之后问了一直都在门外坐着等人的项威,这才知晓,原来是两拨海外修士不知为何起了冲突,只是因为语言不通的缘故,所以原由如何,过程如何,全都不清楚,不过看那热火朝天的氛围,倒是吵得极为激烈,俨然已经有了动手的趋势。

云泽脚尖一点,纵身跃上屋顶,居高望远。

秦九州与黑衣小童要比云泽提前一步,前者尚且还好,只是单纯因为这段时间一直都在房间调养恢复,不曾外出走动,便闲得无聊,好不容易有了一场乐子可以旁观,这才出门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可后者却是满脸兴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那边,巴不得两拨海外修士尽快打起来才好。

瞧见黑衣小童这幅模样,云泽顿时哑然失笑,举目望去,顺便问道:

“你二人听得懂这种海外雅言?”

黑衣小童挠了挠头讪笑道:

“我这辈子从来不曾去过海外,又哪里听得懂这些鸟语...”

秦九州则笑道:

“海外雅言并不难学,都是一些死记硬背的东西罢了,并且言语含义往往浮于表面,至少相交海内雅言来讲,较为直白,便是记性再差,只要肯下功夫,也不必太久即可粗通,足够日常闲聊说话。”

秦九州忽然想起一件事,忍不住叹了口气,苦笑说道:

“哪像海内雅言,繁复无比,虽是意趣盎然,却也难认、难写、难懂。尤其最后者。想当年最初读书的时候,我就曾经困于《千字文》中所谓的‘秋收冬藏’,当时很奇怪,为何定要秋收冬藏,而非春收夏藏?直到许久之后,读书愈多,这才逐渐明白其中深意,竟与阴阳五行、四季轮转、时候变化、人之气血等等方面都有诸多关联,可一旦总结起来,就只‘秋收冬藏’四个字,真可谓是博大精深。再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我从儒家修士转向符箓派修士,又接触到了文字的表意与深意,就越发觉得此道简直浩如烟海,也越发能够明白古人所言,究竟何谓‘眼前直下三千字,胸次全无一点尘’。”

说到最后,秦九州又感慨道:

“读书,真也是需要一辈子为之努力的事。”

黑衣小童撇了撇嘴,对于秦九州突如其来的滔滔不绝有些鄙夷,脱口而出:

“天下书本那么多,道理那么多,读得过来吗?”

秦九州哈哈一笑,拇指食指轻轻一撮,将折扇打开挡在胸前扇了两下,一手以握固姿势负于身后,丰神俊朗,眼眸灵慧,恰有一阵寒风卷着雪雾吹袭而来,吹得这位读书人发丝飞扬。

“怕什么道理无穷,得一寸自有一寸的欢喜。”

黑衣小童扯起嘴角,满脸嫌弃。

云泽却忽然挑起眉头,上下打量一番秦九州,忽然笑道:

“古人说得确实不错,腹有诗书气自华。但我还是觉得如果你能换回以往的长袍,肯定要比现在这幅臃肿模样更好看,也会更风流。这身灰布棉衣,太煞风景了。”

秦九州神情一滞,冲着云泽翻了一个不见眼珠的白眼,方才难得显露出的读书人气质,瞬间变得荡然无存。

饭堂附近的两拨海外修士,还在激烈争吵。

左边那拨,为首之人是个金发碧眼的年轻男子,模样生得极为俊朗,眉骨突出,短发高额,脸颊线条尤为棱角分明,身上穿着一件笔挺的华贵礼服,愈发凸显身材修长。而其身旁,则是一位身着银色甲胄的老者,腰悬一把十字长剑。

右边那拨,则是一位身材魁梧的男子,脸颊带有一道狰狞疤痕,长发卷曲,兽皮为衣,整个人都显得有些不修边幅,而其身旁那位护道人,也是一般无二的打扮,并且生了一把极为粗犷的花白络腮胡,嗓门儿更是震天响,放声喊骂,滔滔不绝,震得四周屋顶积雪滑落,回响连连,不给对面两人丝毫反驳的余地,偶尔脑子跟不上嘴,还有旁边那位同样嗓门儿吓人的魁梧男子,骂起人来也是毫不留情,模样更是吃人一般狰狞凶狠。

云泽站在屋顶上看了片刻,方才与秦九州问了这两拨人争吵的原由,就听那位金发碧眼的年轻男子忽然冷笑一声,趁着那位魁梧男子喘气的功夫骂了一句“野蛮人”。

这三个字,虽然腔调古怪,但云泽确实听懂了。

跟着就见那位魁梧男子两眼一瞪,竟是字正腔圆地骂了一句“干你老娘”,连其身旁那位络腮胡也是海内雅言脱口而出,口音确实有些古怪,措词同样古怪,但各种脏话却是手到擒来。

周遭看客,许多人面露意外之色。

而那衣冠整洁的一老一少,则是愈发面沉如水,咬牙切齿。

秦九州这才伸手指了指左边两人解释道:

“别看右边那两人骂得最欢,不给左边这两人丝毫反驳的机会,可一旦究其根本,其实是左边这两人最先挑事。最开始的时候,这两拨人只是萍水相逢,错肩而过,就是因为人家身材魁梧,不巧蹭到了那个年轻人,就被他满脸嫌弃地骂了一句,还故意当着人家的面,扫了扫肩上被蹭的地方,然后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秦九州笑道:

“这些所谓的海外贵族,有些是正儿八经的绅士淑女,这些人往往彬彬有礼,待人谦和,并且衣冠得体,谈吐高雅,做人做事都有一定的道德准绳,属于内外兼修的那种。但有些所谓的贵族,却只重面子,不重里子,真以为自己打扮得人模狗样就是人上人了,整天瞧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令人作呕。尤其某些自以为血统尊贵的家伙...”

说到这里,秦九州忽然话音一滞,也似是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就只能叹了口气,摇头不已。

云泽恍然,脱口而出道:

“这不就是现在的读书人?”

秦九州闻言一愣,下意识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云泽失笑道:

“我没说你,你也别对号入座,仅就我知道的那些读书人而言,除去大伯、栢石前辈、南山君和卢取之外,也就只有你还能算得上不错。你在我这儿,最起码也是排名第五了。”

秦九州满脸郁闷。

“云温章和栢石我是服气的,但两个小辈...这番话,听着可不怎么舒服。”

后又摇头叹道:

“古人言,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既是如此,晚辈何必不如前辈?倘若真要后人不比前人,那也就没有读书的必要了,传承的道理只会越来越少,更不会人还能做出新的学问,在前人的基础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如此一来,岂不就是青黄不接?到最后,也就难免根基腐烂,高楼倾塌,一切成空。”

黑衣小童惊讶道:

“觉悟这么高?”

秦九州没好气地一折扇打在他的额头上。

黑衣小童一屁股坐了下去,捂着额头疼得一阵龇牙咧嘴,迅速揉了两下额头红肿之处,就猛地起身扑了上去,却被秦九州用折扇顶住了额头,任其拳挥脚踹张牙舞爪,就是碰不到秦九州的一根寒毛。

云泽摇头失笑,不再理会这两个活宝,瞧着远处两拨海外修士就只口舌之争,虽然有过几次想要动手,可最终还是按捺下来,云泽就知道他们是在忌惮许穗安这位补天阁阁主,便不在这里继续浪费时间,转身一步踏出,安稳落地。

项威依然坐在门旁屋檐下。

今儿个的天气倒是相当不错,晴空万里。

云泽在项威让出来的长凳另一边坐下,取了两壶梨花酿出来,丢给项威一坛,一边喝酒,一边眯起眼睛看向远处的光景。

由此望去,依稀能够见到之前落地时的那座冰山断崖,积雪堆砌之上,阳光洒落之下,竟然有些虹桥色彩隐约出现,铺在冰崖边缘只有一线的雪面上,却可惜转瞬即逝,看得并不真切。

云泽忽然问道:

“那个海外姑娘叫什么来着?”

项威看他一眼,低声说道:

“蒂娜布莱德。”

云泽喝了口酒。

“你倒是记得清楚。但有些事你也已经知道了,而且这些事绯衣也早在很久之前就曾与你说过,有些海外人,在某些方面比较开放,就连一夜鱼水之欢都算不上什么稀罕事...当然我不是说蒂娜不是一个好姑娘,毕竟有些海外人不重清白之身的情况虽然存在,可终归只是少数罢了,更多人还是很看重这方面的。”

云泽晃了晃手里的小巧酒坛,叹了口气。

“但这并不意味着蒂娜当时与你亲近,就是对你心怀爱慕之情,你也大可不必因为她的那些酒后举动,就记到今天。毕竟布莱德家族所在的地方可不讲究什么肌肤之亲,就连见面时的打招呼,也有拥抱贴面礼甚至亲吻礼这种极为亲密的形势存在。所以在你身上蹭了两下,真不算什么。”

项威双手抱着小巧酒坛,低着头默然不语。

云泽面露迟疑之色,其实还想说一句,那位海外姑娘也未必会来补天阁,只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只能叹一口气,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就拎着酒坛起身回屋。

当初蒂娜酒醉之后做的那件事,可能只是一时兴起,也可能是存了心地想要逗一逗他,但这件事其实真的算不了什么,“偶然间的肌肤相亲”罢了,并且对于多数人而言都是如此,再加上海外风气向来都是较为奔放,所以等到再次见到蒂娜的时候,这位海外姑娘甚至还会极有可能已经记不起来自己究竟做过什么。

因为无关紧要,所以不值一提。

可偏偏这件事落在了这个就连姑娘手指都没碰过的项威身上,许是人生第一次感到心神悸动,那就变得有些意义不凡了。

但项威心里其实也该很清楚,毕竟之前还在北中学府的时候,那位姜家府主就曾刻意拿出一部分时间,讲了海外尤其西边的风土人情,其中就曾着重提到,有些西方人,像是布莱德家族所在的那片土地,虽然口中所言不会特别露骨,但在思想以及实际上的行动方面,却相对于海内而言,确实是较为开放,他们主张“自由、平等、博爱”,并且还在这些方面做得十分极致,甚至还会有着男女公用的溷藩、浴室存在,说得再要直白一些,海内常有提及的“男女授受不亲”这种话,对于他们而言,更像放屁。

不过这件事确与云泽无关,而是那位姜家府主有意想要防患于未然,避免有些学府弟子心智不坚,在忽然接触到这些海外人后,就会因为风土人情的截然不同,从而误入歧途,贻害终生。

可这番话对于项威而言,却也已经等同是指着他的鼻子告诉他,别去斤斤计较那些肌肤之亲。

云泽回头望着门外一动不动的背影,有些无奈。

最后喝了口酒,云泽将酒坛搁在一旁,继续站桩修行,力求炼精化炁的程度能够赶在入阁考核之前更上一层楼。

而饭堂附近争吵激烈的两拨海外修士,最终也没动起手来,许是两个魁梧之人嗓门儿太大,惊动了补天阁的副阁主。那是一位身材颀长的白发老人,长须及腰,仙风道骨,在这两拨海外修士已是剑拔弩张的时候忽然现身,也是一个脾气火爆的,直接撂下一句“要打就滚出去打,别在这里吵吵嚷嚷惹人厌烦”。

最开始的时候,两拨海外修士还有一些不服气,尤其两位护道人,只差将“不服”二字写在脸上,因为这位看似仙风道骨的白发老人,其实修为境界并不见得比谁高,便叽里呱啦地说了许多让人听不懂的海外雅言。再后来,许穗安忽然现身,直接骑在那位副阁主的脖子上,脸上虽然笑眯眯的,还不忘了伸手揪住副阁主的两只耳朵,可眼眸当中却有冷光流溢,不断扫视着两边,当场吓得两位护道人噤若寒蝉,只得强撑面子各自找了个台阶,就匆匆带着自家后辈逃也似的迅速离开。

修行能够修有所成的,哪个不是心狠手辣之辈?

古人言,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在修行路上尤为常见,倘若要将那些修有所成之人的一生编撰成书,虽然不是所有、全部,但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只此七字即可统概全篇。

如果真要继续闹下去,其他的方面还不好说,但肯定有人流血丧命。

这场闹剧,最终还是草草了之。

再之后,许穗安的嗓音就忽然出现在客舍这边所有人的心湖中,一字一句,详细说了许多此间众人需要遵守的规矩,尤其针对各位护道人,临到末了,那少年之人极为清脆的嗓音,腔调忽然变得古怪起来,其间夹杂着一阵古怪笑声,补充一句道:

“凡有违者,死罪不免,活罪难逃!”

语气并不严肃,却让人莫名能够想到一张满脸阴笑的稚嫩脸庞。

客舍这边的氛围,忽然变得压抑无比。

就连往日里随处可见的闲逛之人,都忽然变得少了许多。

到下午,那位看似仙风道骨的副阁主,又一次来在客舍附近,独自出现在客舍以东一望无际的冰原上,在一个范围来回踱步,过了许久,这才终于选定了一个貌似“风水”不错的地方,双手一抬,就有无形伟力拉扯着这些经年不化的积冰缓缓上浮,最终形成一座宽有十丈,前后三丈,高有两丈的冰台,随后双掌虚按下来,冰台立刻轻轻一震,炸成一团冰雾弥漫,等到雾气散去之后,原本那座四四方方的高台,就已经多了阶梯与浮雕出来。

副阁主满脸无奈之色,叹了口气。

之后又过片刻,补天阁里忽然走来两人,一位是平日里专司看守经塔一职的守经长老,一位是负责掌管饭堂的大头伙夫,前者高高瘦瘦,后者大腹便便,一人扛着一根女子腰杆粗细的旗杆,黑着脸从客舍前方缓步经过,一直来到高台附近,这才将旗杆分别立在两旁。

绳子一拉,原本卷在旗杆顶端的两张大旗,立刻落了下来。

两杆大纛旗,同是黄底白圈黑字,左书“势镇汪-洋”,右书“威宁瑶海”,出自谁手尚未可知,不过书法确实写得好,有铁画银钩之姿,矫若惊龙之势。

再然后,就是一位身材高大、肤色黝黑的年轻人,双手举着一只硕大的铜锣木架从补天阁而来,满脸无奈途径客舍附近的时候,被人认了出来,正是那位早在两年之前就已来了补天阁的姒家麟子,真名姒东,一如先前两人那般,将铜锣带去高台那边,又依着某人的吩咐,将铜锣木架摆在高台正中间的位置上,顺便取了某人再三强调过的几朵大红花出来,分别系在铜锣木架的两边,与左右两根大纛旗的旗杆顶端。

落地之后,姒东抬手用力搓了搓被寒风吹得有些僵硬的脸颊,刚一转身,就与另外三位前辈修士的眼神撞在一起。

姒东微微一愣,饶是相互之间有着几千年的岁数之差,也仍在此刻忽然生出了某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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