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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旧文学 > 不赦 > 第588章 大考落幕
 
九层经塔。

刚刚以站桩姿势修炼过的云泽,已经累得浑身大汗,不过因为那件黑底云纹法袍的缘故,所以模样倒也算不上狼狈,只是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脑袋难免白烟袅袅,就被冯铄戏称为“七窍生烟”。这种取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冯铄仍是不厌其烦,云泽也就懒得理会,背靠墙壁闭幕养生,最初的时候呼吸还是略显急促,但也只是短短片刻,就已经重新恢复平缓绵长。

平日里的冯铄虽然看似有些不太靠谱,好面子,还喜欢佯装高人,但在灵纹阵法的方面,确是大家。

云泽手腕上的这座简易阵法,是从经塔阵法衍生而来,但说是简易,其实相当繁复,一条条灵纹痕迹看似烙在手腕皮肤上,繁杂交错,只是一眼看去,就能大概瞧出上百条不同灵纹。不过云泽在这一道只是堪堪入门,算不上精通,所以只凭感觉来讲,应该要比洞明圣地的灵纹烙印更加高明。

压迫在身上的某种无形“重量”,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总之就是恰到好处,始终维持在与云泽自身极限等同的高度,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一举一动,如在泥潭。

但对于修行而言,倒也是裨益巨大。

许久之后,云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睁开眼睛,望着前方堆积如山的各种书本,怔怔出神,也不知是心里正在想些什么,偶尔眉关紧蹙,偶尔怅然若失,神色连连变换是不假,却也总是愁云惨淡的模样,不曾笑过。

太多事,守不来云开,见不得月明。

云泽忽然苦笑一声,手掌微微抬起,打从气府当中取了一只竹篮出来。

这是上次回山之时,那真名杨晃的驼背老鬼在他临走之前送他的,竹篮当中装着一些细软金沙,也装了一些岸边海水,哪怕篮子本身满是空隙,可海水入篮之后,却始终安安稳稳留在里面,甚至能够依稀听到阵阵浪涛声,像是温柔女子的轻声呢喃,低头再看,篮中海浪层层,波光粼粼,一下又一下拍打在细软金沙铺成的岸边,再要看得仔细一些,岸上有礁石,远处有草木,海浪层层摇晃明月星河,俨然是将那一夜只需放眼望去,便尽收眼底的辽阔景色,全部都给收入篮中。

竹篮内部自成一座小天地。

不是什么特别高明的手段,可时至今日也还能够维持原样,也是一件值得惊讶的事了。

云泽轻轻晃动竹篮,听着里面隐隐传出的阵阵浪涛声,瞧着海浪层层摇晃那一夜的明月星河,眉关轻蹙,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些不太对劲,可偏又说不出来。

冯铄眼角瞥见了那只装有海上明月的竹篮,轻咦一声,轻车熟路在原地留下一个灵纹编织而成的自己,起身而来,最终蹲在云泽面前,低头好奇瞧着那只只是俗世凡物的竹篮,忽然咧嘴一笑,抬头望着云泽揶揄道:

“臭小子读过不少才子佳人的书本吧,竟然还懂这些风月之事,是托谁帮忙,又在哪里捞来的月亮?准备送给谁的?”

云泽用力晃了晃竹篮。

里面立刻掀起一阵幅度更大的海浪,摇晃着明月星河,冲上金沙细软的岸边,海浪层层打在岸边礁石上,溅起大片大片雪白浪花,将岸上草木冲得一团狼藉,水花落下,像是一场瓢泼大雨。

冯铄啧啧称奇,已经晃成这幅模样,竟然还是滴水不漏。

云泽才道:

“别人送我的。”

冯铄闻言一愣,神情古怪地打量云泽。

“这竹篮中的小天地,手段确是极其巧妙的,一般人可用不出来,至少在这补天阁里,除了许阁主之外,也就我才有些法子可以做到这般精巧却又滴水不漏,就连韦副阁主都不行。可这般富于风月浪漫意味的东西,也没有男子送给男子的吧?你这...”

冯铄忽然话音一顿,骇然失色。

“有老牛想吃嫩草?!”

云泽黑着脸,一脚踹了过去。

被冯铄嬉皮笑脸地轻易躲开,待得云泽动作艰难靠墙坐正之后,这才重新回到近前,一边低头去看篮中明月伴星河,自是能够瞧得出来,竹篮中的那座小天地,虽然已经脱离掌控许久,可依然稳固,所以明月星河仍是光亮可爱,落在层层海浪上,水光粼粼。

冯铄伸出手指,捅了捅被云泽放在腿上的竹篮,使其轻轻摇晃,波涛更甚,好奇问道:

“既然不是老牛吃嫩草,那就是长辈送你的?且不说精巧与否,就只这般强行拘禁一方小天地化为己用,并且脱离掌控也不消散的手段,就是入圣修士也无法做到的事情...乌瑶给你的?也不对呀,乌瑶可是个粗人,就只擅长打打杀杀,根本没可能想得到这种礼物...便是有着孟仙子这位精通风月的女子出谋划策,也施展不来这般精巧却又滴水不漏的手段才对。”

冯铄忽然咧嘴一笑,又说道:

“便是施展得来,这也不像孟仙子的出谋划策,像她那种尤为精通风月的女子,怎么可能想到这种寓意不佳的礼物。”

云泽皱了皱眉,抬头看向冯铄,疑惑道:

“寓意不佳?”

冯铄看他一眼,眨眨眼睛,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后又连忙干咳两下,止住笑声,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正经模样,只是依然有些憋不住笑。

“呦呵,瞧不出来,还是想不明白?你不是很厉害吗,脑子挺好用吗?臭小子,你也有今天!”

说到最后,冯铄已经彻底憋不住了,满脸褶皱堆了一层又一层,指着云泽再次哈哈大笑。

活脱脱的一副小人模样!

云泽暗自咬牙,冲着冯铄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低头皱眉重新看向手里这只确是世俗凡物的竹篮,晃了晃,里面立刻传出一阵更大的浪涛声响,海浪滚滚,再一次翻涌上岸撞在岸边礁石上,激起浪花滔天,哗哗而落。

冯铄俯身凑了过来,满脸堆笑,志得意满,伸出三根手指,然后稍稍迟疑,又换成五根。

“五坛梨花酿。”

云泽瞥他一眼,眼神冷漠。

“趁火打劫?”

冯铄连连摇头。

“这叫坐地起价!”

云泽扯了扯嘴角,神色鄙夷,只是稍作犹豫之后,还是打从气府当中拿了五坛梨花酿出来,摆在面前。

冯铄反而面露惊愕之色。

“你不讲价?”

云泽闷不吭声,收回两坛。

冯铄猛地扑了上去,一把抱住剩下的三坛梨花酿,神情愤然瞪了云泽一眼,见他没有抢夺的意思,这才将那三坛梨花酿抱在怀里,回到之前的位置坐了下来,两坛酒藏在身后,还有一坛直接掀开酒封,举坛痛饮。

时隔许久,再一次喝过酒后,冯铄这才心满意足地哈出一大口酒气,伸手指了指竹篮中的细软金沙、礁石草木,洋洋得意道:

“你就从来没有想过?明月星河映入水中,倒影会随水面而变,可大可小,但这些金沙礁石草木,真有这么小?当然这也不能全都怪你,毕竟你也不会强行拘禁一方小天地化为己用的手段,我就坦白来讲,但凡可以变化随心的物件儿,最差也得是件灵兵才行,当然也有一些灵兵法宝,可以将那远远大于自己的物件儿收入其中,过程看似是那更大的物件儿变小了,实际上并非如此,而是空间的扭曲所致,再加上这一类的灵兵法宝,内部空间往往更大,所以这些看似更大的物件儿被收入之后,其实还是原本的大小。”

说到这里,冯铄面上神情便愈发得意,伸手指了指云泽的小腹,缓缓说道:

“气府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只是每个人取出放入的手法不同,所以取出放入的过程就看似千奇百怪,但本质其实都是一样的。不过一旦说起气府这东西,那就真是有的讲了,你可知晓当今世上的修行之法,其实本质都是以气府为根本...”

冯铄还在滔滔不绝。

云泽却已充耳不闻,低头看着手中竹篮,轻轻摇晃,皱眉不已。

金沙、礁石、草木,原来并非是实物。

那这一篮海景,其实就是一篮海水?

如此一来,就也难怪冯铄刚才会说这件礼物寓意不佳,原来竟是梦幻泡影、竹篮打水...

这般想着,云泽便愈发狐疑,正此间,又忽然觉得手里腿上一阵冰凉,将那竹篮拎起再看,原来是竹条编织的缝隙之间,不知为何,竟然已经开始漏水,像是一只瓷碗忽然裂了一条缝隙出来,水渍溢出,缓缓汇聚,最终形成一颗轻微摇晃的水珠挂在底部,越来越大,最终再也无法滞留,脱离竹篮掉了下来,落在云泽盘起的腿上,摔得粉碎。

最开始的时候,还是许久才有一颗水珠掉落下来,只片刻,就已经变得快了起来,水珠一颗接着一颗,再到后来,干脆篮中小天地直接崩溃,金沙、礁石、草木,全都变回原本海水的模样,明月星河也都消失不见,整个竹篮确是竹篮,水流成柱,哗啦啦地流淌下来。

冯铄瞧见这一幕,话音戛然而止,愣在原地。

云泽越发皱眉不已,将那竹篮搁在地上,篮中海水已经全部漏光,地面上一大滩水渍,缓缓蔓延。

竹篮落地不久,又迅速干枯、腐朽,前后就只短短几息的功夫,就已变成一堆粉尘,被地面上的水渍泡开,隐隐有些并不浓重的腐烂味道,悄然之间弥漫开来。

冯铄皱了皱鼻子,有些不喜这个味道,目光落在满地泥泞上,啧啧轻叹。

“这还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喽!”

云泽闷不吭声,双手左右掀起身上这件黑底云纹法袍的蔽膝抖了两下,就立刻恢复原本干干净净的模样。

地面上混杂了竹篮腐朽之后所留粉尘的水渍,泥泞无比,颜色难看,还在缓缓流淌。冯铄忽然轻咦一声,云泽也已经注意到水渍流淌的变化,在他面前缓缓流走,时隔许久,这才终于逐渐形成某部佛家经典中的一首偈子。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并不完整。

但在之后,那水流就又忽然变化,逐渐形成这首偈子方才遗落的那句:

“应作如是观。”

冯铄眯起眼睛,目光不离地上歪歪扭扭的水渍,而后瞥了一眼云泽,皱眉问道:

“方才那只竹篮捞月,你从哪儿来的?”

云泽将蔽膝放下,头也不抬。

“怎么?”

冯铄忽然深吸一口气,才只片刻,眉头就越皱越紧,拧成一团,然后猛地扭过头去咳嗽起来,面上表情像是平日里喝惯了果酿甜酒之后,忽然喝了一口刀子那般的烈酒,酒气刺鼻,杀舌头,还辣得厉害,便忍不住咧嘴打了个哆嗦,整张老脸都情不自禁皱成一团。

好半晌后,冯铄这才勉强缓过气来,喝了口酒,喘着粗气嗓音沙哑道:

“...鬼气,好重的鬼气!”

云泽面无表情,早有预料。

度朔山上,统共也没几个活人,那真名杨晃的驼背老鬼,又是六姑姑亲手编撰的《百鬼图录》上,排名极为靠前一个,身居次位,却被写作“第一鬼”。

不过《百鬼图录》,云泽却是不能取出来的,否则极有可能暴露度朔山真相。

可即便如此,有关杨晃的内容,云泽也是倒背如流,尤其记得其中提到了一件本是王道圣兵的仙鹤补子,绣有仙鹤图样,辅以龙纹,形同古代王朝兴盛之时丞相所着。按照六姑姑在那《百鬼图录》当中的说法,这件仙鹤补子,有欺君犯上之意,被杨晃不时穿在身上,貌似只为过一把官瘾,但在其后,却又忽然提到那件仙鹤补子内蕴皇道龙气,就绝并不只是欺君犯上,而是有意篡位了。

野心勃勃。

可这竹篮又是何意?

云泽抿了抿嘴唇,低头沉思,回想着自己对于云府的所知、所闻、所见,想要从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可最终的结果,仍是云里雾里,就连这首偈子为何非得拆开浮现,都不知其意。

...

极北深处。

恰在昨日,白先生所在的这座雪山山顶,忽然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是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沧桑老人,手里拎着一只老烟杆,偶尔一番吞云吐雾,另一只手里则是攥着一只小巧如同手捻葫芦一般的古钟,其上篆有许多奇异纹络,皆以灵纹之法刻就,义理深奥,应该适合用来作为某些阵法的压阵之物。

蓬头老人与白先生算得上旧识,只是来往不多罢了,算上这一次,两人真正相见的次数,仍是只凭双手十指就能数得过来。

两人一起临渊而坐,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顶着风雪,聊了很多,具体内容上至天文、下至地利,从有记载以来的断古之后,到近古人皇早已身死道消的今天,看似虽是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却又偏偏不像闲聊,反而好似对弈一般,就像有些时候,白先生明明还在说着某个市井坊间的趣闻,蓬头老人下一句就忽然说到了某个古老怪谈,并且诸如此类的情况,并不少见,偶尔蓬头老人说完之后,白先生还会面露沉吟之色,时隔许久,才会继续开口说话。

尽是哑谜,让人琢磨不清。

不过就在方才,已经如此对话一天一夜的两人,忽然同时住口,转而看向南边某处,蓬头老人眉关紧蹙,又一次拿起那支老烟杆塞进嘴里,吧唧吧唧一阵吞云吐雾,白先生也是沉默不语,唯有眼神当中有些凝重之色。

许久之后,蓬头老人忽然扯起嘴角露出一抹极为勉强的笑意,样貌本就生得不太好看,又是这般打扮,还笑得难看,便更让人忍不住疏远。

“竹篮打水一场空,杨晃这个反骨仔,意味深长啊。”

蓬头老人斜眯一眼白先生,缓缓问道:

“那只竹篮,是不是云凡让那反骨仔送给云小子的?”

白先生稍作迟疑,点了点头。

蓬头老人抽了口烟杆,又问道:

“他猜到你的打算了?”

白先生苦笑一声,回过身去,重新盘腿坐在这条几乎横断了整个极北之地的深渊跟前,轻声叹道:

“应该是了。即便云凡没有猜到我的具体想法、做法,也该八九不离十,若非如此,他又怎会让那杨晃特意送了这只竹篮给云泽...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是演给我看的。”

蓬头老人吧唧吧唧抽了两口老烟杆,愁眉不展。

他忽然晃了晃脑袋,抬手扫了扫身上的冰渣碎雪,然后一屁股坐在雪地上,背靠白先生早先以此间积雪堆砌而成的雪案,左边手肘压在上面,右手扶着老烟杆,抽个不停。

沉默许久,蓬头老人才说道:

“那首偈子,是杨晃自作主张留给云小子的...杨晃这个反骨仔,到底在想什么?”

白先生笑了笑。

“杨晃是真挺喜欢云泽的。至少他很喜欢以前的云泽。”

蓬头老人挑起眉头,有些意外。

白先生便解释道:

“云泽上一次南下东行返回度朔山,临走之前,就是杨晃将那竹篮打水送给云泽的时候,就曾与他直言不讳地说过这件事,后来送走了云泽,返回度朔山后,又与夤夜说了一遍...杨晃如今虽然已经沦为云府鬼仆,生前也曾因为身处官场,就逐渐丢掉了曾经身为读书人的气节风骨,变得圆滑、老辣、野心勃勃,可说到底,他也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出身。按照杨晃自己的说法,就是世上虽有文人相轻之说,可并不绝对,他很高兴山上能有读书人。”

蓬头老人嗤笑一声。

“现在的杨晃还配说这个?不过他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出身,确也不假,毕竟那家伙打从生下来开始,就是完骨突出、脑后见腮的模样,天生的反骨仔。”

说到这里,蓬头老人开始眯眼回想,缓缓说道:

“很早之前,应该是上古妖帝已经离死不远的时候,有几个小王朝的市井坊间,忽然就开始流传起了反骨的事情,将反骨说是奇骨...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究其源头,这件事就是出在杨晃身上,当时的杨晃应该还只是个穷苦书生,进京赶考的路上,在途径某个小镇的时候,恰好被一有些本事的算命先生瞧见了,说他将来必成大器,及第登科都是小事儿,纵然不能登基坐殿,也是一代王侯。没曾想,还真就被那算命先生说中了,轻轻松松考了个状元,被皇帝赐婚,娶了公主,当了驸马,还混了个相当不错的官职,之后就开始平步青云,再往后...”

蓬头老人忽然笑了起来。

“就是起兵造反,想要自己登机坐殿。可惜呀,功败垂成,明明都已经将剑架在旧皇脖颈上了,却被那座王朝背后仰仗的山上门派出手给宰了。不过这件事的影响倒也不大,只是波及到了几座小王朝,市井坊间才会开始流传反骨的事情。可那算命先生...倒是真有本事的,只可惜后来不知怎的,突然暴毙了,当时我还想着去找这位先生算一卦来着。”

白先生摇头失笑。

“上古时期统共也没几个精于卜算的门派,又全都道行有限,往往都是算准一次,折寿数年甚至数十年,算一算俗世凡人也就罢了,折不几年,倘若真要给你算上一卦,又算准了,怕是来不及解卦,就要当场暴毙身亡。”

蓬头老人靠在白雪案上,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蓬头老人又继续开始愁眉苦脸。

“杨晃那个反骨仔,给云小子留下的那首偈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白先生胸膛微微起伏,同样皱眉,抬头看向眼前这座已经崩坏的禁制,望着裂缝中的深邃黝黑,轻声叹道:

“劝言。”

蓬头老人不明就里。

“嗯?”

白先生缓缓解释道:

“一切因缘和合而生的事物,尽是虚假短暂,都如梦幻,如同泡沫中的影子,像是雾霭一样不可琢磨,无常变幻,又如闪电一样快速变化。”

白先生话音一顿,方才继续说道:

“所以我们才要时时刻刻这样看待这个世间的一切,不能执着于它,而被束缚我们本来解脱自在的体性。”

蓬头老人不满道:

“这个我又不是不知道,真当我这几十万年都是白活的?我问的是...”

蓬头老人张了张嘴,忽然明白过来,脸色一沉,嘴里骂娘,一脚踹在冰崖边上,踹飞了不少积雪碎冰朝着深渊坠落下去。

“说白了,那反骨仔就是想让云小子别再反抗,及时享乐?!”

白先生默然,无奈颔首应了一声。

蓬头老人猛地站起身来,沿着这座冰崖边缘来回踱步,一手握着那只打从北中学府顺手“捡”来的古钟,负于身后,一只手拿着老烟杆塞进嘴里,吧唧吧唧抽个不停,呛人的烟味留不住,被寒风吹散,白烟飘荡。

地面上很快就被踩出了许多杂乱脚印。

白先生忽然说道:

“所以这句话,其实也是给我看的。只是恰好你在这里,就一起看到了。”

蓬头老人脚步一顿,将老烟杆咬得咯吱咯吱响,忽然一脚踢了出去,踢飞了大片积雪,洋洋洒洒,落下深渊,嘴里一阵骂骂咧咧。

白先生眉关轻蹙,依然盘腿坐在原地。

补天阁的这场大考,有一部分,说是即将落幕,其实已经等同于是结束了,其中最早交上答卷的那人,就是那位海外灵族米迦列,虽然其中有些误会,像是那所谓“先知前因后果,再定个人立场,后判是非对错”的处事道理,其实是出自传承久远的赢家而非许穗安,不过这件事毕竟影响不大,并且之后白先生通过韦右另外给出的加考,也就是涉及到许穗安的那个问题,米迦列再一次交上的答卷,依然是让白先生相当满意。

然后就是柳青山与南山君两人的答卷,前者自是稍差一些,而白先生对于后者的评价,甚至还在米迦列之上。

罗元明的答卷已经差不多,勉强可以给个中等偏上的评价,但这并不能让白先生感到满意,可事已至此,也不好继续强求太多。

再往后,就是栾秀秀这一拨人的答卷,以及姜北、景博文几人交上的答卷,绝大多数都能称得上不错,但距离满意,尚且有着一段不短的距离,尤其栾秀秀、姜北这些出身圣地世家也或妖城以及海外大家族的人,甚至就连还算不错的评价都很勉强,主要是这些出身来头极大的年轻一辈,实在是表现平平,要比白先生最早的预估差了许多,所以只能算得上及格。

但有一人,本是白先生寄予厚望的,可在如今看来,应该就连及格都很困难。

本体是头西方龙的艾尔罗。

当然这也是跟南山君的布局,以及更早之前的某些意外有关,这才导致艾尔罗最终可能给出的答卷将会奇差无比,几乎已经没有了及格的希望。但也无妨,在大是大非的面前,南山君这位悄无声息便异军突起的年轻一辈,应该会有方法可以挽回。

还有一些人,稍差,但也都在意料之中。

赢家麟女赢清薇、马氏麟子、海外琼斯家族的继承人、貌似来历平平的亚尔曼,全都置身事外,其中亚尔曼虽然也曾遭受牵连,但那毕竟只是意外罢了,所以对于最终答卷的影响,几乎没有。

再就是本应牵扯其中,结果却在边缘游荡片刻之后就悄然抽身脱离的姒东,让白先生有些失望。

除此之外,便也没有什么太多值得一提的。

不过还有一些算不上考场的地方,远未结束。

一个是身为先天武道胚子的柳瀅,还要更多时间继续为她“匡扶正义”,将她因为跟在云泽身边,就逐渐学来的一些不好的东西打压下去,纠正过来,尤其破罐子破摔,然后比谁摔得更破这种处事学问,必须彻底扼制。

更不能只明事理,不知大义,白先生不想见到第二个杨丘夕。

最后一个,就是云泽。

也是意外最大的一个,问题出在他现如今的心湖心境,要比想象中的更加坚固。

外界风风雨雨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罗元明为了找他,几乎在与小半个补天阁为敌,甚至一旦没有南山君从中斡旋,真要打起来,哪怕罗元明再怎么自视甚高,也必死无疑。

可即便如此,云泽现如今的这座心湖心境,也依然没有太大的动摇,仍是过分的冷静理智,始终没有给出足够的破绽,让人可以将他那个早在俗世回归人间之前就已崩坏破碎,如今却又因为青丘老祖便重新“拼凑”起来的心境重新打破,予以扶正。

白先生深感无奈。

但这件事却也怪不到青丘老祖的头上,毕竟他已只剩一缕残魄,本就自顾不暇,能够强行给出一个重新拼凑心境的起点便是极限,又哪里还有可能再做更多?

起点本身当然无错,只可惜青丘老祖算错了那只青丘狐的报仇心切,已经到了几乎快要走火入魔的程度,更算错了它与云泽之间的关系,再加上云泽本身也是际遇不佳,就在无形之中,导致云泽从那本是无错的起点,走向了错误的方向。

心湖心境崩坏碎裂,如银镜落地而碎。

青丘老祖是想让他将这些碎片全都捡起来,一点一点拼回原状,粘回原样。可云泽却偏偏走上了另一个方向,捡起一些碎片,然后拿起锉刀,将本该是在东边的碎片打磨成了西边的模样,强行放在错误的地方,又将本该是在西边的碎片打磨成了北边的模样,继续犯错。如此一来,哪怕最终是在机缘巧合之下,云泽可以将他那座早已支离破碎的心湖心境重新修复,也绝不会是原本该有的模样,至少肯定“大小”不一。

心湖心境,从何而来?

从教化而来。

倘若按照柳青山那般以匣装剑的理论来讲,一个人的心湖心境,其实就是装剑的匣子,而云泽的匣子则是已经碎掉了,正在重新拼凑,可他偏偏用了这种方法,所以哪怕最终侥幸拼成,这个最终得以“恢复”的匣子,也难免要比之前更小一些,也就无法继续装下那把剑,导致本性锋芒在外。

但方向是错的,做法是错的,这个已经支离破碎的匣子,又得多么侥幸,才能重新拼凑完整?

所以更大的可能还是为了能让这些碎片相互契合,就这边锉一刀,那边锉一刀,然后锉着锉着,就将这只匣子的碎片全都锉没了,如此一来,又哪里还能找见那只用来装剑的匣子?

可偏偏事情已经做到这种地步,也还无法将他这座错误拼成的心湖心境重新打破。

白先生低头不语,手掌缓缓拂过身边的雪面,聚起一把浮于表面的散碎积雪握在手中,五指收拢,缓缓用力,可越是用力,手中这些原本散碎的积雪,就越是紧凑而坚硬。

直到这份力量逐渐超过了极限,手中几乎已经硬如坚冰的积雪,便砰然炸裂,从手掌上下、指缝之间溅射出去。

白先生叹了口气。

还在骂骂咧咧的蓬头老人注意到了这一幕,一时间脸色有些难看,随即怅然一叹,嗓音艰涩道:

“人心如雪,力度轻重该如何,难啊...”

...

补天阁。

离开最西边的那座冰谷之后,柳青山很快就找到了栾秀秀、姬尚文这一拨人,将南山君与罗元明的态度说了出来。事情进展,最初的时候不太顺利,尤其姬尚文,冷笑连连,撂下一句“让罗元明和南山君自己过来”之后,就拂袖而去。柳青山对此相当无奈,只得明说,“倘若他们二人亲自前来,又岂能有命活着回去”,便打消了剩余几人的疑虑,并且极为认真地考虑起来,而栾秀秀也很快找来了已经在那契纸上面签字画押的众人,坦明此事。

艾尔罗也在其中。

期间过程,颇多曲折,难免一番唇枪舌剑的你来我往,但到最后,还是如同南山君所料那般,当柳青山拿出了整整十万玉钱的定金之后,事情就很快变得顺利起来,并且要比预想中的还要顺利,主要是艾尔罗的那张契纸,如今已经不在他的身上,而是当初艾尔罗与其他人产生矛盾的那天,一时怒火攻心的艾尔罗,便将契纸随手丢在地上,转身离去,又被另外一人捡了起来,就少了一个很大的麻烦,也让柳青山省下了不少口水。

再之后,绝大多数都在这张契纸上签字画押。

柳青山便拿着契纸一个一个问了过去。

到最后,但凡名字是在契纸上的人,全与云泽失踪一事毫无关联。如此一来,就不止柳青山心存狐疑,此间众人,亦是如此,便将目光放在了艾尔罗与姬尚文,以及其他几个不肯签字画押的人身上。形势所迫,艾尔罗与其他几人,只得签字画押,仍是无关,柳青山就拿着契纸与众人一道出门,去找已是最后一人的姬尚文。

本以为事情就该水落石出,可当姬尚文迫于压力,在契纸上面签字画押之后,面对柳青山的质问,仍是极为果断的矢口否认自己知晓云泽去向,而契纸也没出现任何反应,并未说谎,就让云泽的失踪一事,忽然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柳青山也是深感意外,稍作沉吟之后,便迅速往返一趟,先将剩下的九十万枚灵光玉钱交付出去,而后方才返回冰谷,与罗元明和南山君两人说明此事。

契纸自是不假。

也就足够证明栾秀秀、姬尚文这一帮人并未说谎。

罗元明满腔怒火,险些就要冲出冰谷乱开杀戒,好在是被修为境界早已稳固的柳青山给拦了下来,两人一场极为激烈的厮杀之后,最终还是柳青山拿出了一张用来压箱底的奇异画卷,将其暂且镇入其中,之后又与南山君商定计策,去往黑市寻找更多契纸。恰在两日之后,曾经卖过契纸的中年男子,再次现身敬香楼,说是自己身陷窘境,想用身上那些已被阴气土气污染损坏的契纸换些玉钱,惨遭拒绝之后,就被南山君与柳青山给拦了下来,统共用了百枚玉钱,便将一大摞纸全部买下,而后好一番剪切拼凑,又特意去了一趟韦右那里请教熔炼拼接之法,这才勉强凑出一张丈许来高的契纸,之后便放低身段挨个上门,用了约莫能有一旬之久,挨了不少冷嘲热讽,也难免付出不少钱财方面的代价,这才将事情圆满解决。

可最终结果,仍是无人知晓云泽去向。

柳青山将罗元明给放了出来。

当天夜里,整座补天阁震动不休,只需打开房门,就能见到西边冰谷的上方,有着一道星尘瀑布从天而降,滚滚砸入冰谷深处,持续了约莫能有半夜之久,直到天亮,已经发泄了大半夜的罗元明,这才终于力竭,消停下来。

然后南山君就想到了另外一些人,名字不曾写上契纸。

补天阁南边那座独栋小院里的副阁主韦右、米迦列,九层经塔里的守经长老冯铄,以及经塔东边饭堂里的胖头伙夫。

于是当天清晨,一行三人便来到了南边那座独栋小院,找到了韦右与米迦列,两人全都相当配合。米迦列自是一无所知,再问到韦右,后者立刻笑着承认下来,却也并未说出云泽具体去向,只说云泽无碍,便大袖一拂,就将三人全部都给撵了出去,并不理会罗元明犹不罢休,使劲砸门,吵吵嚷嚷,也不理会米迦列神色古怪的追问,只是脚下轻轻一跺,又将乌瑶夫人与孟萱然、卫洺、黑衣小童、徐老道与陆家平,全都放了出来。

一切是非,自有白先生会与他们解释,而罗元明这边,韦右也只撂下一句“去找你师父”便不再理会,转身返回竹廊,盘坐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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