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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旧文学 > 林锦明景轩 > 第三百九十一章 彼岸花开7
 
秋天的时候,西北已经进入了冬季。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果真不假。

才过了九月,便感觉到一阵凉意,婢女们在屋里的角落升起了四个炭盆,顿时暖意融融。

一旁的铜壶徐徐散发着瑞脑香,我知道,这是价值千金的东西,他特意弄来为我安神的。

他进来的时候,不经意之间带来了一片雪花。

原来,已经下雪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们正在江南,江南的雪是稀疏的,地上根本坐不住,只能薄薄的一层挂在树梢枝头。

罢罢罢,我怎么又想起这些不该想的。

倒是往年的这个时候更好一些,我与林玥,司徒,我们三人在八角亭里,抱着手炉,温一壶桂花陈酿,吃着暖意融融的酒,看着外面梨花朵朵开。

司徒是我们之中最有情调的,兴致来的时候会带着丫鬟们在天不亮的时候去枝头寻雪,将那花蕊上的雪装了一瓮,埋在地下。来年与我们一同沏了茶吃。

别说,那茶盅,果真是带着一股淡淡的芳香。

可现在,她们又都在做什么呢?

听说司徒已经订了亲,对方是一个门第一般的男子,这样也好,省的司徒那个柔弱的性子,嫁过去还要受罪。有人疼着宠着,她安心的过着日子,倒也不错。

林玥。

也不知道,崔御史有没有找到她。

而我。

在这遥远的西北,甚至想要跟她们同信都成了一种奢侈的事情。譬如现在,我想要看看外面的雪花,是如何的从天而降,又是如何的恣意潇洒。

许是看出我眼中的贪恋,他走到窗前,将窗户开了半扇,扭过头问我:“能瞧见吗?”

婢女替我将头上多垫了块儿枕头,正巧能看见那雪花翩翩飞舞,没入草丛的样子。

我笑着点头,对他道了声谢。

他的眼圈却红了。

这是他回来之后,我们头一回心平气和的说话。

身上的锦被很暖,窗外却是白茫茫的一片,瞧着,真叫人舒坦啊。

好似一切的肮脏污秽,都随着这白茫茫的大地,落的个一片干净。

我笑着问道:“今儿是什么日子,你可知道?”

他一怔,随后轻声道:“知道,是你的生辰。”

是啊,转眼,我十五了。

十四岁那年,我从京城嫁到西北,路上,认识了他。

十五岁这年,我卧病在床,望着窗外的雪花。

有时候我会想,若是没有了当初那一段相识,会不会我们现在也同其余夫妻一样,过着举案齐眉的日子。

当我说出心中的疑惑时,他摇头。

“即便是没有那段岁月,我还是会情不自禁的被你吸引,喜欢上你的。”

这是我听过最美的情话了,却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我想,我大概是时日不多了。”

说完这话,他红着眼圈不许我再说下去。

“我已经请了最好的郎中,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你才十五,还有大把的青春年华在等着。”

是啊,豆蔻年华,然而,我却已经注定要凋零。

“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明白。”我牵着他的手,温柔的笑着:“其实,我也不后悔,与你相识。”

怪只能怪,造化弄人。

前几次,他们以为我昏迷,便无所顾忌,我也知道了所有的答案。

我的身子被毁的厉害,这辈子,是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孩子了。

而大夫人知道之后,立马要毁婚,为他选了西北令一望族嫡女。

他整日在这种煎熬之间夹杂,日渐消瘦,当着来自大夫人的压力,为我寻医问药。

“我的身子,非是好不了,而是不能好。”

我望着他的眼睛:“若是我好了,便会看到你身边的另一个女子,以及你和别人生的孩子。我心眼这么小,你也是知道的,怎能容忍?渐渐的,我会嫉妒,嫉妒会让我变得丑陋。你就会怀念当初那个在草原上娇憨的女子,会埋怨岁月为何将她侵蚀成了这般。”

他拼命的摇头:“没有别人,只有你,只有你,我只要你一个。”

“别傻了。”

我抱住了他,将下巴放在他的肩上,轻声道:“最好的方法,便是我离去。如同烟花一般,在最绚烂的时刻绽放,永远停留在那一刻。我宁可你记住我最美的样子,也不要,日渐丑陋的面目全非。”

他哭的很伤心,这是我头一次看一个男人能哭成这样。

干嘛要哭啊。

弄的我也开始心酸了。

我的意中人,是一个邪魅轻狂的男人,会温柔的看着我,会骄傲的宣布全世界,他最爱我。会因为我的一句话,便带我看四季景色,也会因为一件小事,而欢喜异常。

唯独,不要看见他的眼泪。

身子逐渐的有些沉,眼前也慢慢的黑暗,我知道,我们大抵是要永远的别离了。

再见了,若是下辈子再见,希望不要有这么多的阴错阳差,希望,我们彼此都能够再坦诚一些。

多年以后,西北已经没有了西北王。

大将军明城玉将西北的势力全部铲除,并给王家一个看似好听的封号,将他们一并带入京城,实则是做为质子。

这一年,我已经是五十五了。

四十年,不过弹指一瞬。

贺兰山的风光很美,我身侧有几头小牛和咩咩叫的小羊,他们就像是我的孩子,跟随我左右。

只不过,今日我打算要下山一趟。

这也是四十年来,我第一次下山。

城墙依旧古朴,只不过上面早早的撤掉了王字的大旗,换上了明字。

士兵将领们穿着甲胄,威严的站立着,我望着排的长长的队伍,自觉的站在了队伍。

人群中有人议论纷纷。

“听说王家还要跟朝廷抗衡,死伤惨重,到最后关头,是二老爷主动站出来,打开了城门,这才能停止了十多年的拉锯。”

“可不是,听说那二老爷就是个软蛋,王家上下现在都恨死了他,恨不得生吞了他才好。”

“话也不是这么说,人家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看现在王家,再恨,也要依附着他生活,毕竟人家封了个承安伯嘛。“

“呸!这等的怂蛋,就不配为我西北的汉子,什么承安,那是人家在臊他哩。他的夫人娘家,全部都战死在了这场争斗里。现在儿子和女儿都与之决裂,一个孤家寡人,就是给他做皇帝,那又如何?全天下人都唾弃他呢。”

我听的心中一片酸楚。

世人不知,我却明白他。

自古以来,横据一方的诸侯,谁又能与皇权抗争呢?若是今日他不主动开城门,换取了王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的性命,那么,她们迟早也都会化成滋养大抵的养料罢了。

而他的苦心,自是无人懂。

终于轮到我了,守门的士兵估摸是见我年岁大了,还特意叮嘱我要小心脚下,别摔跤。

我笑着谢过他,向着里面走去。

上一次离开,是我十五岁那年,这一次,却是我主动要去找他。

幸好,来的还不晚。

王家的大门口,他站在那儿,身侧是一个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

“我真是为有你这样的父亲而感觉到羞愧!”他愤愤道:“外祖一家,皆因为你的举动而身亡,母亲也含恨投湖,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有颜面苟活于世?我若是你,现在便撞墙自尽,以谢世人。”

而那个背影,显得有些佝偻。

当年他抱着我,一起在马上狂奔的画面犹在眼前,而转眼,却已经是苍海沧田,我的眼眶不禁有些湿润。

他没有言语,任凭那男子将自己骂的狗血喷头之后愤然离去。

“哎!”

长久之后,他终于叹了口气,而后,缓缓的转过身,准备上马车。

这一转身,却顿时愣在原地。

我看着他惊讶的眼神,缓缓的漾起一个笑容。

尽管我已经两鬓斑白,尽管我的眼角已经满是纹路。但我知道,在他心中,我永远都是最漂亮的。

“公子,可否送我,一同入京?”

他的嘴唇哆嗦,半晌,才牵住我的手,说了个好字。

我紧紧的握住他那干枯的手,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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